The Politics of Native Hawaiians and Diaspora Chinese
悲情復國的夏威夷原住民與飄洋過海的華裔
吳燕和教授
Professor David Y. H. Wu
記錄:蔡馨儀
 
人類學研究講究田野工作。雖然我沒有在夏威夷進行主題研究式的田野,但根據我久居夏威夷二十多年的經驗,實際參與著當地的政治文化,尤其是1990年代以來獨立運動的高峰,讓我把有關華人的田野經驗拿來進行比較、思考,成為今天演講的題目。今早我一如往常,在住宿的尊賢會館樓下晨走運動時,發現牆面上居然還留有「光復大陸」的幾個字樣,這讓我感到非常驚奇。這種政治訴求的「光復」,其實就等同於夏威夷獨立運動的概念和精神──而他們正努力運用文化組織成各式團體,爭取應有的政治權力。我在這裡不使用「原住民」,就是英文的aborigine,因為在夏威夷談的是native Hawaiian,以「土人」稱之意思比較貼近。另外,演講前播放的音樂是典型的夏威夷風,旋律非常輕柔和緩,似乎讓人感覺很放鬆,但若我們詳察歌詞的含意,就會發現歌曲其實充滿著悲憤與無奈的控訴,希望能透過沉重的悲痛打動聽者內心深處的認同。
 
第一部份是關於我對這個議題的理念、思考。大約二十年前,謝世忠教授曾在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發表了〈原住民運動生成與發展理論的建立:以北美與臺灣為例的初步探討〉,當中提及北美的印地安族群運動目標就是「希望能恢復與白人接觸以前的族群狀態」,與臺灣原住民的政治訴求相近;簡單地說,也就是讓土人可以回歸族群所在地的自治和應有的權利。這個觀點在相當程度上啟發我將多年前屏東的排灣田野經驗進行比較,對夏威夷的原住民研究議題,或殖民主義相關理論開始反思:夏威夷在與海上的異文化,如美國,接觸後,他們也開始模仿西方的朝廷(court)體制成立了王國(Kingdom)。在這個逐漸把各島嶼、領區整併為一個統合的國家時,有許多族群放棄了本來部落各有的禁忌(taboo);相對的,他國移民(如華人)或一些逾期未返航的跳船者(beach comer),若想成為夏威夷王國的公民,可以提出申請,夏威夷採取幾乎全體通過的政策。但是到了美國侵占的殖民時期,官方卻開始有exclusive的條件限制,甚至把很多華人過去曾經享有的公民資格給取消了。夏威夷復國運動在這個部份,也有不少人主張可以提出國際法像美國抗議和爭取。
 
另外,我想要引用曾經在自傳《故鄉‧田野‧火車》中,述及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田野觀察作為一個例證。這幾天新聞炒得非常熱門的「巴紐」有很多華人與土人的混血兒,這說明了長期移民的歷史結果。書中我提到在田野中熟識的、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第二任國會總理,明明長得一副黑人相,但他的名字Sir Julian Chen,其中的姓就是廣東話發音的「陳」;第一屆當選的巴紐國會議長,特地邀請我和王維蘭女士坐貴賓席「觀禮」整個議事的主持,也是一位說得滿口道地臺山話的黑人,因為他的父親是從大陸來的、與當地女性通婚的第一代移民。人口在大洋洲各島嶼遷徙漂移的過程中,移民通婚導致的混血情況極其普遍,生活和文化層面也都在時空環境下彼此影響;無論是蔡廷楷將軍在野史記載中關於「全世界到處都是中國人」的「發現」和宣稱,或傑克‧倫敦把土人王室的羅曼史搬上百老匯舞臺劇,都提醒了我們對「種族」的認定與詮釋──雖然現在大家通常會盡量避免談到「種族(race)」,但談論時卻非常容易將其和遺傳等生物學的因素連結在一起,忽略了種族其實更深受社會、文化、經濟及其他等層面的影響。我們雖然批評西方中心主義,卻也接受和白種人一樣對種族的認定:在夏威夷,只要任何一方和土人混血,就被歸類為非白人的「雜種」,儘管他在面貌舉止上簡直與白人無異。
 
這些被排除在範疇以外的native Hawaiians於是尋求恢復主權,我也正式進入演講第二部份的復國運動。就像演講前各位學弟妹所聽到夏威夷音樂,充滿著土地被破壞,還有土人被汙名化的悲痛歌詞。觀光的畫面(imaginery)和熱情的Aloha是夏威夷的基本寫照:在火奴魯魯(Hanolulu)這個交通相當擁擠、有八十萬人口居住的大都市,是美國最大的都市,也是生活最昂貴、最商業化的都市。旅館分佈號稱全美密度最高,但整個社會結構卻似乎處於後殖民(post-colonial)的狀態──雖然社會的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也不乏夏威夷土人的身影,但犯了罪被抓去吃牢飯,或者因為沒有錢住都會區而只能在海灘上搭帳篷的家庭,還有因為土地被國際連鎖飯店的大財閥吞併而路倒的流浪漢,幾乎清一色是原住民。究竟這是個美麗的、無憂無慮的熱帶天堂,亦或充滿傷痕與淚水的土地(the wounded land)?所以我們在此需要多角度地觀照,夏威夷歷史絕對是多聲的(multi-vocal),也是多層次的( multi-layered)。
 
復國運動可追溯的起點是歷史上夏威夷女王Queen Liliu’okalani遭美國軍艦和貿易商推翻的十九世紀,開啟了美國入侵和殖民的時代。在法制改革上的運動則一直要到1978年,當時夏威夷舉行公民投票,表決同意讓「夏威夷土人(native Hawaiian)」構成一個特定的族群範疇。不過這種名義上的認定還需要有下一波運動的實踐:1980年成立、現在可說家喻戶曉的「Office of Hawaiian Affairs (OHA)」組織,隸屬夏威夷州政府,行政地位則差不多等同於我們的一個部會。我曾經閱讀過它的成立沿革:「我們是要為原住民爭取各種權利,甚至包含街頭抗議。」因受到六十年代反越戰運動的鼓舞和影響,這是他們常用的策略之一。OHA的組織運作成立有董事會(trustee),從十多位董事名單中我們可以從姓氏推斷,就像我之前提到過夏威夷土人的族群情況,至少有三四位應是具有華人身份的代表。
 
「我們也要喚醒我們的人民,要民族覺醒──自1950年代以來太過提倡觀光的後果,連鎖跨國的旅館事業爭相進入,讓我們美軍的轟炸演習摧毀了我們儀式的聖地。」所以,當OHA需要籌措活動經費的時候也會直接提告美國政府,法院每每判決勝訴、便會獲得賠償,如果以臺灣的法律系統而言,是一種很特殊的政治生態。OHA最嚴重的一次就是1993年抗議現任總理剝奪了組織預算,當時適逢女王被推翻的一百年紀念,連續三天無分白天黑夜有上萬人以王宮外的草地為聚集點,在街頭舉辦各式各樣的活動。我和王維蘭女士也擠在觀眾群裡,發現他們上演的舞臺劇Uncle Sam有許多人類學系的師生共同參與;當中帶著高帽子的白人紳士代表美國政府,又象徵批判侵略者身份的角色,就是夏威夷大學的人類學教授,又是領導抗爭的重要人士Stephen Boggs!到了第二年,行動從街頭輿論轉向對官方政治提出政策建言,開始出現各種訴求,例如「還我土地」。在1994同年,OHA又動員了夏威夷當地的NGO、草根組織和社會各界人士等共組一個公審美國的法庭,並且從各國邀請來專家學者、原住民運動者和法官,控訴美帝國主義對夏威夷的暴行:
 
1.         白人用強盜、騙子的手段,非法佔領了我們原本居住的土地。
2.         美國商人和海軍相繼併吞(annexation),把我們祖先世代居住的土地變成美國的國土。
3.         美國已經違反了我們部落的法律,也不顧國際法和公眾輿論的反對。
4.         在1959年夏威夷成立州政府時
          i.              沒經過同意,就把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賣給別人
        ii.              把我們的芋頭田(芋泥對夏威夷土人而言是重要主食)摧毀,蓋成運河,還轟炸我們的聖地。目前的夏威夷有百分之二十五都被劃歸為禁止進入的美國軍事用地,近年來有不少土人決定以行動宣示主權:例如新聞報導有位老先生就拿釣竿到珍珠港管制區釣魚,宣稱這就是他實踐祖先討生活的所在;另有一位民眾在美國稅捐徵收季時,宣稱美國政府占用了他們的地卻沒有繳地租,所以不是要繳稅,反而應向政府收費(charge)。(雖然他們後來分別被美國法律判刑和罰款)。
      iii.              生物學家預言「西元2020年就再也找不到土生土長的夏威夷原生植物」美國把我們原先種植的作物破壞,為了經濟利益改種其他作物,從此夏威夷土著吃不起自己的芋泥。
       iv.              魚池被填平,變成一家家的觀光大飯店,海灘也被侵占。
 
所有的罪名後來每項都被宣稱是「有罪(guilty)」,並且以這部影片記錄下來。這次審判有造成什麼結果呢?三個月之後當時的美國總統柯林頓簽署了一份resolution,國會全數通過代表全美國人向夏威夷土著道歉的文件。但口頭上的道歉夠嗎?當然不。所以美國官方也在草擬法案,決定要給夏威夷土人們兩億美金,還有一些港口的土地。不過,抗爭人士卻覺得這樣不夠,他們主張:應該要以「夏威夷建國獨立」為終極目標,這種部份賠償的做法根本只是殖民帝國的敷衍策略,是一場騙局。但是根據我詢問一般民眾的觀感,還有一些原住民團體的意見,則有不少人很表贊同:一方面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海灘搭塑膠帳篷生活的土人們,過著三不五時被美國政府的警察驅趕的生活,實在不是長久之計(雖然他們會宣稱是為了要定期清理海灘環境,取締使用的言辭還算是很委婉);另一方面,2000-2008 The Akaka Bill (The native Hawaiia Government Recognition Act)的通過,他們希冀這次國家透過制度上承認他們是「native」,這樣以後可以更進一步組織自治政府管理夏威夷土著事務,還可以透過原住民法管道申請很多原住民的補助。所以抗爭人士與一般民眾間的意見也有些分歧。
 
夏威夷以地域做為認同的整體,於是在「文化復興運動」中有表演性質、具夏威夷特色的傳統歌舞就變得很重要。例如之前當紅的Aunty Genoa,就是一位風靡不少大洋洲島嶼的夏威夷女歌手;他早期在旅館的一些show中被安排為觀光客的表演節目,不過成名之後甚至還代表夏威夷文化,到歐洲各國巡迴演出;也開班授徒,讓很多人慕名前來向他學習夏威夷歌舞。Aunty約在兩個月前去世時,沿路有超過2000人獻花送行,甚至出動警車開道。學校教育的部份,OHA從成立之初就運用小學教育教唱夏威夷歌,並學習傳統語言,讓夏威夷土話都獲得很好的復原。小朋友們還會學到Ho’omalu和其他的土人英雄/女英雄人物,因為他們代表傳統夏威夷王國的光輝歷史和精神。而身為夏威夷的原住民,大家都應該一起努力恢復在美國殖民前,土人們無憂無慮的生活。
 
另外,許多觀光客對夏威夷基本印象的Hula Dance,雖然不能說是純粹的(pure)傳統舞蹈,也因為文化上歷史接觸和全球化(globalization)交流的關係,有時候也有向大溪地或薩摩亞的舞蹈採借的影子,但卻在某些場合拿來當做一個節目,多少也有和Polynesia聯合有追求更大認同(identity)的意義。在此我想先暫時放下關於舞蹈比賽的部份,轉而談談該比賽其中一個重要的主辦單位──The Kamehameha School,這是當地夏威夷土人們能進入的最高學府,學校裡也高額聘請很多從美國本土大學來的名譽教授執教。這所學校的歷史也非常悠久:是當初Liliu’okalani女王的其中一位女兒嫁給美國的Bishop,成為當地的最大地主(直到今天,若在夏威夷買地都還有極大可能是與他交易),並把財產拿出來成立學院。Kamehameha School比哈佛大學的校務基金還多三倍以上,入學條件規定只要是夏威夷土人,都有入校就讀的資格。現在放映的是今年該學院主辦第88屆的合唱比賽,還有火山女神舞的表演節目,各位可以在youtube搜尋影片。
 
Merrie Monarch Festival一年一度在夏威夷大島的體育館舉辦。每年門票一開賣,必定很快就被搶光,是當地很重要的盛事。比賽的項目包含Hula Dance,也有現代舞的表演比賽,再區分為團體舞和個人舞兩部份。比賽的評判標準除了舞蹈動作,各位同學也可以從這些照片上注意到舞者們的表情。本年度的冠軍是火山女神舞:這個團體在表演的過程中,還用影片附上一個片段說明,他們有先到火山口去祈禱,請求女神同意他們跳這支舞,於是獲得第一名。當然,我們也仍然可以從名單中的姓氏,看出舞群中的夏威夷土人們應該還有華人或日本人血統。那麼到底誰是夏威夷土人(Native Hawaiian)?我認為這不是一種血緣,而是內心的認同。我有一位朋友,他的面貌看起來像是Part Korean,也有一點中國人的血統,不過父母和祖父母輩皆跨國婚姻的關係,血統真要說明起來頗複雜。他有一次向我抱怨,因為夏威夷土人的身份不是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一的血統,所以導致他不能申請免費的原住民住宅和其他補助等。我好奇地請問:「那麼你內心的想法認為你應該是什麼人呢?」他說,他其實是Native Hawaiian,”although I cannot give up my Chinese family.”,「因為在學校我也可以申請華裔的獎學金;另一方面,我是Kamehameha School畢業,所以我也具有原住民的資源」。
 
如果從華人的觀點來看Diaspora Chinese,夏威夷有很多土生土長或移民到夏威夷,從此在島上終老的中國人。這裡我想再穿插一個有點好笑的自身經驗:技術上我結過兩次婚,雖然對象是同一人。在我出國之前,是在中山堂辦的盛大婚禮,successful but illegal,美國當局並不承認婚姻的有效性;第二次我和王維蘭女士決定依照美國法律規定,照一張照片加上兩個公證人,但卻又變成legal but unsuccessful──美國政府領事沒有通過,他們怕我們是假結婚真移民,所以必須正式到法庭去公證。庭上一位很黑的土著法官一看到我們就笑了,沒多為難什麼,倒是一開口就對我說他其實是Chinese!在拉斯維加斯賭場和觀光飯店多,夏威夷也有很多土人因為去度假,後來就在那裡定居、在那裡開店;所以有不少夏威夷號稱那裡其實是我們夏威夷的第八大島!他們還是熱烈參與著夏威夷本地事務,也去登記原住民籍,請大家別忘記「我們全都是夏威夷土人」!
 
我還想說一位夏威夷大佬的故事。當時我進入東西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後,發現他也在董事會的名單上,才知道他是夏威夷的富翁之一,洛克斐勒與他共同興建最早也是最豪華的觀光飯店(resort),飯店內的各項裝飾都是從香港進口仿製的青銅器,號稱是中國的真品(當然我們是分辨得出來啦),所以擺脫我們平常形象中認為原住民是結構弱勢的刻板印象。也有很多是透過認同「我們原住民」進行宣稱,例如最近一位也開始在夏威夷走紅的以色列籍歌手。為什麼?他們透過各種形式隱喻復國的意見,希望追求self governance,所以根據我們從事人類學的研究,這是否也預示著「neo race (新種族)」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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